∞选自《希腊左巴》,尼科斯·卡赞扎基自由的导师——《希腊左巴》作者序
我一直想写关于我非常喜爱的一位老工人——阿历西斯·左巴的传奇。
我一生从旅游和梦幻中得到极大裨益;少数几个人——仍活着的还有死去的——对我的斗争有所帮助。不过,如要问我谁在我心灵中留下的烙印最深,我大概可以举出三四个人来:荷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
荷马是一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像太阳似的,光辉四射,普照万物。柏格森把我从青春时期为之困扰而感到迷惘的一些哲学问题中解脱出来。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闷。而左巴却教给我热爱生活和不怕死。
如果叫我在世界上选择一位导师的话,我肯定选择左巴。他拥有的一切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所求之不得的:原始的眼睛像飞箭般扑向猎物;创造性的纯真——使他每个早晨遇见什么东西都像初次看到,使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事物——风、海、火、女人、面包,样样变得洁净无瑕。一双稳操胜券的手、一颗清新活泼的心、嘲弄自己的勇气(仿佛他有一种内在的超越自身的力量)。还有他那出自一个比肺腑更深的泉源的格格狂笑声。这狂笑声在关键时刻从左巴老迈的胸膛及时涌出,而冲破人们在惶恐中为了保全自身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一切道德、宗教和爱国主义的樊篱。
当我想到多少年来为了满足心灵上的饥渴,从书本和导师们那里获得的食粮,把它拿来与左巴在几个月中使我享受到的丰厚盛餐相比,我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悲哀。我们的巧遇使我感到白白浪费了一生。我很晚才遇到这位“老人”,我身上内在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得到挽救的了。巨大的转变、意向的根本转移、火的净化、洗心革面,已经没有可能,为时过晚。因此,对我来说,左巴不能成为一个卓越的指导性的生活模式,而只得降格为一个文学题材,让我用来填满几页纸张。
把生活转变为艺术这种令人沮丧的特权,对肉食动物来说是可悲的。热烈的情感找到一条出路而离开了胸膛,心灵便得到慰藉,不再苦闷,不再感到需要进行肉搏而直接投身到生活和行动中去。情感化为烟圈在.空气中消失而自鸣得意。心灵不仅欢喜而且感到自豪。它把瞬息即逝的时刻——有血有肉的时刻一变成表面上看来似乎是永恒的东西,视为一项崇高的业绩。于是左巴这样一个骨肉丰满的人,在我手中变成纸墨。事实上,这正与我的意愿相违。左巴的故事从我肺腑深处开始,逐渐在我心中形成。
起初是一种音乐旋律,令人激动的欢乐和悲伤,仿佛一个异体进入我的血液,我的肌体奋起迎战,去征服它、吞并它。然后,词句跑采聚集在这个核心周围,犹如在哺育一个胚胎。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遗忘的欢乐和悲哀重现,生活进入一种较轻松的气氛,于是左巴就成了一部传奇。
我当时还不知道应赋予这个左巴的故事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一部传奇式的小说,一首歌曲,一个复杂的东方,寓言故事,还是一篇叙述我们在克里特岛一段海岸上生活和采掘褐煤的枯燥记录?我们两人都很清楚,我们采矿的实际目的是掩盖人们的耳目。我们急着,等待太阳下山和工人接班,就可以躺在岸边,吃美味的农家菜肴,喝强烈的克里特酒并聊起天来。
绝大部分时间我不说什么。一个知识分子在一个巨人面前能说什么呢?我听他讲述关于他,那在奥林匹斯的乡村、那里的雪和狐狸、保加利亚的游击队、圣索非亚、褐煤、白云石、女人、上帝、爱国行动和死亡;而忽然间,当他感到冲动而词不达意时,他就蹦起来,在粗糙的海滩石子上跳舞。
他年纪大,瘦骨嶙峋,腰杆笔挺,头向后仰,一双圆圆的鸟儿眼睛。他跳舞,尖声叫喊,用他的大脚砸着岸边,海水溅到我脸上。
我一听见他的声音,更确切地说他的叫喊,我就感到生活有了意义,我就感到要把自己投入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限于观察,像个吸鸦片的人似的靠纸和笔进行活动)。到了午夜,我就看见左巴跳舞,像一匹奔马般嘶鸣,呼唤我跳起来,跳出节制习惯的舒适躯壳,和他一起踏上远大的征程。但我仍然停止不动,只是颤抖。我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感到自惭形秽,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敢涉足于疯狂的最高形式,也就是生活实质所要求的行动。但是,我从来没有像在左巴面前感到惭愧得那么厉害。
一天拂晓,我们分手了。我出国又是为了那不可救药的浮土德式的求知病。他往北去,到了塞尔维亚,靠近斯科普里的一座山里。据说他在那里发现一个丰富的白云石矿脉。他得到一些富人的资助,购置器材,招募工人,挖掘坑道,爆破山石,修筑道路,引水入山,建造房屋。他老当益壮,娶了一个名叫柳芭的美貌妻子,还添了一个孩子。
一天在柏林,我接到一封电报:“我发现一块最美的绿宝石,速来。左巴。”那正是德国遇到大饥荒的时候。马克贬值,顾客需要拿上一袋子百万计的马克才能买到一点东西。进饭馆吃饭就要把纸币塞得满满的皮夹子掏空付账。最后,一枚邮票面值一千万马克的日子终于到来。
饥寒交迫、衣衫褴褛、敝履穿孔,德国人的双颊由红润变灰*。秋风吹过大地,人像落叶般倒毙街头。人们惯于给孩子一小块橡皮咀嚼,好让他们一时忘却饥饿,停止哭号。警察在桥头巡逻以防止母亲们抱着孩子一起投河。
冬日严寒,大雪纷飞。住在邻近房间的一位汉学教授用远东练功的方法取暖。他手执毛笔,高悬手腕,与胸部形成三角,抄写中国古诗或孔夫子的箴言。他常对我说,这样可以在几分钟内使腋窝出汗,温暖全身。
我就是在这样的艰苦日子里接到左巴发来的电报。开始我很生气。千百万人因为得不到一块面包来支撑他们的灵*和肉体在蒙受屈辱,而这里的一封电报却邀请我作千里之行去看一块美丽的绿宝石。让美见*去,我心里说,美是没有心肠的,不关心人间的苦难。但忽然间,我大吃一惊,我的怒气消了,害怕起来,我觉得左巴的野蛮叫声得到了另一个存在于我内心中的野蛮叫声的响应。我内心的一只猛禽振起翅膀,就要起飞。可是我没有离去。我又是不敢。我没有乘上火车。我没有听从我内,心中生气勃勃的超凡的呼叫。我没有做出一个不理智的勇敢行动。我听从了理智的冷静而,慎重的平凡声音。我拿起笔来写信向他解释……他在回信里说:“很遗憾,老板,可你是个知识分子。可怜的家伙,你本来也可以有机会一辈子才能看到一回这美丽的绿宝石的,可是你看不到了。上帝啊,当我没有事的时候,我就常纳闷儿:有地狱还是没有地狱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说:‘对知识分子来说,肯定有地狱。”
我的记忆在活动,一幕幕往事呈现在眼前。让我们把左巴的故事从头说起吧。就像五颜六色的鱼在夏季清澈海水中游过似的这个宝贵时刻,与他联系着的最有意义的事在,心中闪烁。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在我心中消逝。左巴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似乎变成不朽。然而这些日子里,我忽然感到焦虑不安。从我得到他的最后消息到如今已经两年。现在他已有七十多岁,可能在危险中。他准在危险中!不然的话,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意外地感到急迫需要整理出来关于他是怎样一个人,回忆他对我说过的话和他的所作所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纸上。我仿佛要驱除死神,驱除他的死神。这,恐怕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追悼会。
一切历历在目,都是追悼会上所见到的。托盘上放着一个祭灵麦饼,饼上洒着厚厚的一层糖,用桂皮摆成的名字——阿历西斯·左巴。我注视这个名字,而在认出这名字之前,克里特的湛蓝海水汹涌高涨,冲进我的心田。话语、笑声、跳舞、酒醉时的欢闹、忧虑,灯下闲谈,一双温情又轻蔑的、圆圆的眼睛仿佛每一时刻都既向我表示欢迎又向我告别。当我看见那华丽的祭品时,又想起其他的形象。从一开始而事实上与我的意愿相违的是,另一个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纠缠在一起。这是一个不期而遇的、被吻过成千上万次的、浓妆艳抹的堕落女人。我们在面对利比亚的一个克里特沙滩上碰见了她。
人的心就像一个封闭的血坑,一旦打开,所有挤在我们周围的饥渴的、忧伤的影子,都跑来吸血,以求再生。它们跑来喝我的血,因为它们知道不会有其他的复活机会。今天左巴大跨步走在别人前头,把其他影子甩在一边,因为他知道今天的追悼会是为他举行的。
让我们给他一点我们的血。让我们尽一切可能使这个不可思议的爱吃爱喝的人——工人、女人的情人和流浪汉能够活得长一些。他是我一生中认识到的一个最伟大的心灵、最坚实的躯体、最自由的呼声。
尼科斯·卡赞扎基
午始
.5.28中夜
原始的眼睛像飞箭般扑向猎物;创造性的纯真——使他每个早晨遇见什么东西都像初次看到,使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事物——风、海、火、女人、面包,样样变得洁净无瑕。一双稳操胜券的手、一颗清新活泼的心、嘲弄自己的勇气(仿佛他有一种内在的超越自身的力量)。还有他那出自一个比肺腑更深的泉源的格格狂笑声。这狂笑声在关键时刻从左巴老迈的胸膛及时涌出,而冲破人们在惶恐中为了保全自身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一切道德、宗教和爱国主义的樊篱。——尼科斯·卡赞扎基刘智临LiuZhilinTheThinker
年生,思想者,13岁时通悟,热爱哲学、艺术、文学、诗歌,希望找到志同道合者偕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