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1月18日，马其顿斯科普里，当地民众聚集在国会大厦前示威，抗议将国名改为北马其顿共和国。（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年1月17日《南方周末》）
在此前的更改国名公投中，每个投下选票的马其顿选民，都面临一个问题——“你是否愿意通过接受马其顿与希腊之间的协议，使这个国家获得欧盟和北约成员的资格？”
“实际上，这涉及马其顿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自豪感与现实利益之间的抉择。”马其顿反对*和民族主义者则坚称，改变国家名称和国家象征来谋求加入北约，代价太高。
镜头前，马其顿总理扎埃夫露出了笑容，向在场的人挥手示意。
能让其如此开心的，莫过于马其顿议会在年1月11日当天通过的宪法修正案。个席位，81位代表投票赞成，刚好超过三分之二多数原则一票，扎埃夫此前努力推动的修改国名方案，在国内获得成功，马其顿正式更名为“北马其顿”。
这意味着，马其顿在加入北约和欧盟的道路上走出了关键一步。接下来，只需希腊议会的批准。
然而，马其顿成功更改国名的消息一出，却引发了希腊*坛动荡，让巴尔干半岛这场持续了28年的争端能否终结，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而其更名背后的大国身影，则让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暗流涌动。
1两国“心结”难解
年1月11日，宪法修正案在马其顿议会通过后，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和欧盟委员会区域*策发展专员约翰内斯·哈恩均对此表示欢迎。
“北约强烈支持协议的全面实施，这是对稳定和繁荣地区的重要贡献。”斯托尔滕贝格在推特上写道。“我诚挚地祝贺*客和即将成为北马其顿的公民能够积极参与议会对宪法改革的投票。”哈恩在推特上说，“（我）希望这一历史性决定，能够为整个西巴尔干地区的和解创造积极的动力。”
但马其顿和希腊反对的声音一直存在。
在马其顿议会开会的三天时间里，数百人在议会大楼前抗议这项协议。美国*治新闻网站Politico的报道称，当宪法修正案通过时，大楼外面，一小群抗议者聚集在雪地里，他们裹着带有渥吉纳太阳的旗帜——这是马其顿民族主义的象征，其标语牌上写着“永远停止马其顿的种族灭绝”。马其顿反对*和民族主义者则坚称，以改变国家名称和国家象征来谋求加入北约，代价太高。
就在马其顿改国名消息传出后，希腊国防部长帕诺斯·坎梅诺斯于13日宣布辞职，《卫报》指出，“坎梅诺斯辞职的缘由正是马其顿解决国名争议的协议。”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马其顿更改国名一事使我不得不放弃部长职位。”
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6名同属独立希腊人*的部长，而他领导的独立希腊人*也将退出执*联盟。随后希腊总理亚历克西斯·齐普拉斯作出回应，要求议会对他领导的*府举行信任投票。
年，坎梅诺斯与齐普拉斯结盟，但在马其顿问题上，坎梅诺斯没有齐普拉斯那么“大方”，他无法忍受马其顿更改国名后还有“马其顿”的字眼。
一直以来，马其顿与希腊的“国名”之争就吵得沸沸扬扬，成为横亘在两国之间难解的“心结”，并阻挡着马其顿加入北约和欧盟。
年，南斯拉夫解体，原先六个联邦主体之一的马其顿自立成国，并沿用原先的“马其顿共和国”作为国名，使用印有马其顿帝国太阳形徽记——渥吉纳太阳图案的国旗。这些举措，惹怒了邻国希腊。在希腊看来，历史上的马其顿帝国从来都是古希腊文明之一，加上其国名与希腊北部的马其顿省名字有重合之处，马其顿此举无疑是对其历史和领土主权的“侵犯”。
因此，在马其顿共和国成立之后不久，希腊便对其进行经济封锁。年，迫于希腊的压力，马其顿只能以“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的名称加入联合国，对外仍坚持使用“马其顿共和国”，但这并不能平息希腊的不满。年，在希腊的强烈反对下，马其顿再次让步，同意修改国旗。然而在国名问题面前，马其顿的坚守，迫使希腊步步紧逼。
一开始，希腊便阻止国际社会承认“马其顿共和国”的称呼。时至今日，日本、法国及澳大利亚等部分国家仍使用“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这一名称。而马其顿则干脆把国内许多机场、公路和体育馆用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命名，暗示他其实是马其顿人。这无疑触碰了希腊人的民族主义敏感点，开始在马其顿加入欧盟和北约的道路上设下障碍。
2“这关乎生存”
在此前的更改国名公投中，每个投下选票的马其顿选民，都面临一个问题——“你是否愿意通过接受马其顿与希腊之间的协议，使这个国家获得欧盟和北约成员的资格？”波兰科学院博士研究员AnastasVangeli告诉南方周末，在马其顿的*治精英看来，加入北约和欧盟甚至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主要的战略目标。对于*府而言，这个目标优先于保留国家名称。
自北约成立以来，共识决策一直被视为其决策的基础，这意味着北约没有投票权，凡事是所有成员国进行磋商直至全部都能接受。欧盟亦是如此，每个新成员国要想加入，必须得到所有成员国的一致批准。如此，希腊的反对，便是马其顿加入欧盟和北约的最大拦路虎。
早在年，马其顿就开始谋求加入欧盟和北约。据美国《时代》周刊报道，年，扎埃夫上台任马其顿总理后，其带领的新*府认为，获得欧盟和北约成员国的资格，将为国家改革和恢复投资者信心增加动力。年，马其顿“窃听门”事件引发了该国压制已久的*治矛盾，并进一步引发安全危机。
年2月，马其顿国内左翼反对派接连发布一系列“炸弹”文件，内容涉及*府从年至年间的秘密聊天记录，一共有67万份，来自2万多个电话号码。窃听对象包括记者、牧师、外交工作人员以及一些*府高官等。一时间，马其顿国内让时任总理格鲁埃夫斯基下台的声音不绝于耳，数千人走上街头游行示威。而在该国第三大城市库马诺沃，甚至出现含有原科索沃解放*成员的武装部队与该国保安部队的激烈冲突，让马其顿局势骤然升级。
除了*治和安全危机之外，经济问题，尤其是居高不下的失业率，是长期困扰马其顿的一大难题。这个国家人口只有两百多万，国土面积不及中国海南省陆地面积，在南联盟解体前便是最贫穷的地区之一。
由于希腊的经济封锁、经济社会转型以及年内战等因素，独立后的马其顿经济发展经历了一段灰暗时期。年后，其经济开始有所好转，但仍难以摆脱“欧洲最贫穷国家之一”的头衔，其失业率经常高达30%。对于大部分马其顿人来说，这已经不是生活问题，而是关乎生存。
《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杂志在报道中指出，年，马其顿的失业率仍超过20％，是巴尔干地区最高的失业率之一，平均每月净工资也仅为欧元（美元）。目前，在马其顿的进出口贸易中，欧盟是其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占其贸易总额的50%以上。而作为欧盟产业链的下游，欧盟自由市场无疑是马其顿乃至西巴尔干半岛国家经济发展的动力源。
与此同时，西巴尔干半岛国家的加入，则可以增强欧盟的国际影响力和经济竞争力。中国人民大学国际事务研究所所长王义桅告诉南方周末，在未来欧盟的扩张战略上，巴尔干地区将是重点区域。然而，尽管双方互相需求，但仍有不少西巴尔干半岛的国家游离在欧盟之外，马其顿便是其中之一。
年4月，马其顿通过与欧盟签署《稳定与结盟协定》，免税进入欧洲市场。年12月，马其顿具有欧盟候选国地位后，就因希腊的阻挠止步不前。
年1月11日，马其顿议会通过了一项宪法修正案，同意将国家名称改为北马其顿共和国，以结束该国与希腊长达数十年的国名争端。图为马其顿总理扎埃夫。（视觉中国/图）
“北约成员国身份将保障国家安全，欧盟成员国身份将保证经济繁荣。”AnastasVangeli表示，马其顿人也相信，除非马其顿加入北约，否则它将遭受严重的不稳定；除非它加入欧盟，否则将永远是一个贫穷的国家。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副研究员李俊告诉南方周末，尽管欧盟近些年来难民危机、欧债危机、英国脱欧等问题缠身，但包括马其顿在内的西巴尔干国家，都是入盟心切。“它们没有别的可替代选择，加入欧盟是未来的方向。”李俊说道。
年，马其顿副总理兼国防部长谢凯琳斯卡就曾表示，“明年（年）至关重要！尽管人们并不期望立马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他们期待能看到希望。因为马其顿已经被困了10年，能否获得成员国资格，关乎整个巴尔干半岛解决问题时是创造灵感还是挫败感。”
为此，马其顿新*府上台后，致力于推动国名争议的解决，改善与希腊的关系。其国内许多以亚历山大大帝命名的事物如今都改了名，包括一条连接希腊的公路，名字已经变成“友谊公路”。而希腊在该问题上立场也有所软化，国际分析人士普遍认为，这离不开美国的“施压”。
年6月，是马其顿更改国名的历史节点。这月17日，马其顿总理扎埃夫和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出席了位于两国边境一个湖边的协议签署仪式。现场几乎都用白色装饰，BBC记者盖伊·德劳尼（GuyDeLauney）对此评价，像极了结婚仪式。据BBC报道，马其顿在协议中同意把名字改为“北马其顿共和国”，国家的官方语言名称仍旧称为“马其顿语”，公民在非正式场合仍称为“马其顿人”，但正式称谓为“北马其顿国公民”。
而这个预示着两国即将结束长达28年“争吵”的愿景，在随后半年经历了幻灭和重生。实际上，签署协议当日，马其顿和希腊两国都爆发了游行示威，马其顿总统伊万诺夫更是公开表示会用特权否决这项协议。
美国国际开发署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在年6月28日至7月15日期间，只有49%的马其顿选民支持改国名协议，支持加入北约和欧盟的人数占比也仅略高于50%。选民的摇摆，加之议会中仍有反对声音，9月30日的马其顿更改国名公投失败，并非意料之外。
“实际上，这涉及马其顿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自豪感与现实利益之间的抉择。”王义桅坦言。年10月26日，事情出现转机。在扎埃夫的坚持和呼吁下，国名更改法案在议会通过。1月11日，更改国名的宪法修正案永远载入了马其顿史册。与此同时，受此事件影响，希腊*坛已有波动，但预期希腊议会将于本月晚些时候，对更改国名协议进行投票。
年1月15日，希腊雅典，议会对总理齐普拉斯领导的*府举行信任投票。希腊国防部长帕诺斯·坎梅诺斯13日宣布辞职，他领导的右翼**独立希腊人*同时退出执*联盟，使执*联盟失去议会多数地位。（视觉中国/图）
3“大博弈下的一个表现形式”
马其顿和希腊所在的巴尔干半岛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其地处欧、亚、非三大陆之间，是欧亚联系的陆桥，同时扼守地中海重要航线，独特的地缘战略位置也使其成为各方角力的战场。
在王义桅看来，马其顿更改国名以谋求加入欧盟和北约一事，是各方博弈的一个表现形式。
据《卫报》报道，年，在国名更改法案通过后不到48小时，华盛顿已经向马其顿派遣一名高级外交官，表示对马其顿更改国名的支持。
马其顿所处的西巴尔干地区，正是美国支援中东和中亚战略布局的重要支点，同时亦可压缩俄罗斯战略空间。因此，美国长期以来除了通过经贸关系、援助等施加影响，也利用北约谋求在该地区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王义桅告诉南方周末，“马其顿无疑是其中重要的战略要冲，美国也看到了这个国家的价值，加大了对这个国家的影响。”
对于俄罗斯而言，巴尔干地区是其国家传统利益攸关地区，也是冷战结束之后，俄罗斯在中东欧地区为数不多尚有影响力的地区。然而，北约步步东扩，正在极大挤压俄罗斯在该地区的战略空间。
年，黑山加入北约。北约终于补全亚得里亚海的最后一处空白，完全控制该区域。马其顿和波黑则已经加入“成员行动计划”，而与俄罗斯有着特殊关系的塞尔维亚，尽管号称中立，但也早已与北约有联系，并且近几年关系正在逐渐改善。
面对巴尔干半岛日益亲西方化，马其顿谋求加入北约的行动，再次触动了俄罗斯的神经。
《大西洋月刊》的报道称，数百个敦促选民抵制公投的新网站，在投票前几周已经在网上出现。其中许多网站来自国外，这种模式很像俄罗斯干涉其他选举的情况。而在此之前，希腊*府已经驱逐两名俄罗斯外交官，并禁止另外两名入境，原因之一就是俄罗斯干预其与马其顿在更改国名问题上的磋商。
“很明显，这种解决国家未来重要问题的方式，并不能反映其人民的意愿，也不能成为解决国家命名问题的长期工具。”在马其顿议会通过更改国名宪法修正案三天后，俄罗斯外交部发表声明，强烈批评马其顿修改国名，并认为这是外部力量胁迫该国加入北约。
AnastasVangeli分析称，在巴尔干地区，未来更有意思的是美欧关系，特别是美德关系的平衡。李俊认为，当前在巴尔干半岛尤其是西巴尔干地区，美欧力量仍占据上风。“美国和欧盟在该地区相互协调，欧盟主导，美国则扮演最后拍板决定的角色。马其顿问题上便是如此，欧盟先斡旋，最后美国出手解决了问题。”
20世纪90年代，美国在巴尔干半岛确立了新秩序。随后，这一秩序在科索沃单方面宣布独立后发生了变化。美国由于重心已转移至亚太再平衡战略上，顾不得这块地区，开始实行战略收缩，并逐渐将主权转移给了以德国为首的欧盟。
而不得不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的欧盟，则承诺会帮助巴尔干地区的国家加入。但李俊坦言：“目前西巴尔干地区国家入盟动力不足，主要原因在于看不到可以加入的确切时间和前景，它们难免会有些失望。”
年，欧盟—西巴尔干峰会和欧盟发布的《西巴尔干：入盟前景可信加强与欧盟联系》新扩大战略，算是给西巴尔干地区国家入盟再注强心剂。“欧盟不可能立马就解决西巴尔干国家的入盟问题，因此在它们热切想要加入、如今却稍显改革动力不足的情况下，欧盟必须有所动作促进这些国家的改革。”李俊说。
此外，北约—欧盟关系一定程度上是美欧关系的缩影。一些分析人士认为，冷战结束后，由于失去共同敌人，北约和欧盟在权限和功能上开始有所趋同和重合，尤其是在安全问题上，北约和欧盟在巴尔干半岛上暗自较劲。
但在李俊看来，中东欧国家加入欧盟之前先要加入北约，两者并不矛盾。不出意外的话，马其顿也是这个次序。
如今，球已踢至希腊一边。
如果希腊议会能顺利投票通过，那么马其顿加入北约和欧盟之路将会顺畅。“届时，即年，马其顿或将成为北约第30个成员国。但单就目前情况来评估马其顿更改国名的区域影响，还为时尚早。”AnastasVangeli指出，在原则和先例方面，马其顿的经验，可以作为解决该地区及其他地区问题的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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